足球套利:德勤“举报门”背后：审计业务规模收缩 行业面临信任危机

德勤北京办公室。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李少婷 摄

2016年，YW（化名）进入德勤华永会计师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以下简称德勤），开始了自己的职生涯。他也许之前也没想到会成为内部举报人。2021年2月3日晚间，署名YW的一份长达50页的PPT在网络流传。自称代号为“YW”的举报人以群发邮件的方式，发起了针对德勤北京分所审计一组的举报，并列举了德勤在红黄蓝、中国外运、博奇环保等多家上市公司审计过程中存在的“放飞机”（即审计程序未执行）等违规事件。

事件持续发酵之时，德勤声明回应称先前收到一名员工通过内部渠道报告的相关事项，并且已对此开展全面调查，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其审计工作的充分性。

值得注意的是，该举报事件已经被监管层关注到。证监会新闻发言人高莉2月5日表示，已经安排对举报事项进行核查。

作为世界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德勤在发展的过程中迎来无数个“高光时刻”，曾经凭借审计创新，斩获会计师与国际会计公报颁发的“2020年度审计创新大奖”。也正是源于其在审计行业中的代表地位，“举报门”事件，再次掀起行业对于审计机构执业规范的深度思考。

50页PPT引舆论热议 举报人对“放飞机”痛心疾首

2月3日晚间，德勤北京分所审计一组的一名员工将长达50页的PPT文件群发公司邮件，举报了4年工作期间的各种不合规的人和事。

在这份内部举报邮件中，自称为“YW”的员工列举了其工作数年间遭遇到的包括“放飞机”、“舞弊作假”、“审计流于形式”、“绩效评估不公正”等违背审计职业道德和程序的问题。举报信牵涉到中国外运（601598，SH）、博奇环保（02377，HK）、红黄蓝（RYB，N）3家上市公司。

在举报材料中，“放飞机”被YW痛斥。

比如，在2016年11月对中国外运2016年度的审计预审中，现场负责人要求YW直接把抽凭的样本发送给烟台中外运国际物流的财务人员，让该财务负责人填完相关信息之后直接发给审计团队。YW称，在上述项目审计中，“放飞机”的现象多次出现，自己与审计团队沟通，反映相关异常情况，反遭审计团队质疑，并被要求通过“放飞机”完成抽凭审计程序。

YW还称，在2017年6月对上市公司红黄蓝2016年度审计中，审计项目成员称之前自己很多底稿中的抽凭工作中的日期和金额都是随便填写胡乱编造的，多个会计科目的抽凭工作未认真执行，并教唆YW将底稿中多处“凭证信息是否相符”栏目全部填“Y”（即：全部相符，而实际未执行该抽凭程序）。

举报文件中还提到，在2016年度审计中，上市公司博奇环保博奇项目在山西阳城审计监盘中发现普遍性的存货减值迹象，很多库存实际已经达到减值标准，然而项目负责人不相信该同事所发现的这一事实，拒绝计提减值准备，并派人重新监盘，得出“被审计单位存货不存在异常”的报告，严重违背审计职业道德。

“德勤审计流于形式，对投资人及股东不负责，其审计质量存在严重的问题，许多审计人员已经忘记审计职业道德，自己都做不到诚信，甚至认为抽凭并不重要，几乎不会查出舞弊迹象。然而这些行为不但没有被遏制，反而屡屡出现。”对于上述现象，YW颇为痛心疾首。

YW表示，其从2018年至今与德勤管理层、声誉与综合风险管理部（RRG）进行长达2年、超过30次的沟通，要求德勤就审计质量举报事件作出恰当处理、就相关事件对于其本人绩效评分的影响重新作出公正评估。但所有举报事件中的仍在职的涉事人员仍在从事A股、H股及美股的审计项目工作，并获得相应的晋升。

举报没有结果，YW还称德勤“全面暂停本人职业发展、项目安排及晋升”。

让YW感到不公平的地方还在于：同样举报审计质量问题的北京分所其他审计组同事，2020年10月未获得晋升后，通过其举报发现所参与某大型项目涉嫌1.4亿巨额偷逃税事项向德勤管理层等施压，随后，该员工于2020年11月在审计咨询部门晋升为经理。

图片来源：网页截图

德勤称此前收到报告相关事项 红黄蓝称未发现举报问题

德勤内部PPT举报事件引起巨大关注，举报信内容是否属实，相关上市公司如何回应？

2月5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前往位于中国人寿金融中心12层的德勤北京分所现场，尝试就举报内容进行了解。在记者等待接待期间，前台多次接到就网传举报内容的询问电话。

德勤北京办公室。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李少婷 摄

2月5日下午，德勤方面提供给《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的声明显示，其“始终视审计质量为首要使命和业务基石”，“鼓励员工就可能存在的问题通过保密专线发声”，称其将“严肃对待所有投诉，并由独立专家团队进行调查”。此外，德勤表示，该所先前收到一名员工通过内部渠道报告的相关事项，已对此开展全面调查，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审计工作的充分性，并称会对收到的任何质疑进行调查。

德勤的声明发出时，外界对于举报材料中涉及的三家上市公司也十分关注。

2月5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致电举报信中提及的港股上市公司博奇环保，求证涉及德勤PPT举报内容是否属实时，博奇环保方面接电话工作人员表示不知道，而被问及公司目前是否有跟德勤联系，对方则表示，暂时还没有。

博奇环保2020年年中的一份公告显示，其审计所从德勤变更成了安永，部分原因为公司未能与德勤就截至2020年12月31日止年度之审计费用达成共识。而博奇环保2019年年度报告则显示，就审计服务向德勤支付的费用为人民币260万元。

在德勤正式对举报事件进行回应后，举报文件所提及的红黄蓝方面2月5日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回应称，已关注到网络上流传的德勤内部员工举报相关材料，经与德勤方面沟通，其已对员工通过内部渠道报告的相关事项开展调查，目前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审计工作的充分性，因此相关审计工作支持审计意见。而经红黄蓝初步核实，未发现举报内容中所涉及红黄蓝的相关问题，不存在影响审计工作的行为。“我们已敦促德勤方面继续开展相关调查。我公司将继续严格执行各项财务和审计工作制度，保持规范运营。”红黄蓝方面表示。

2月5日，中国外运方面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称，目前，一切以德勤公布的声明为准。当记者问起是否会就相关问题进行调查，中国外运称，目前没有其他回应。

公司声明。图片来源：网页截图

国内客户多为行业“大佬” 近年审计业务有收缩趋势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次举报事件发酵之前，德勤的审计业务就备受业界关注。

A股上市公司金风科技2020年4月公告披露，德勤2018年审计公司数量超过7000家，其中上市公司年报审计56家。

图片来源：金风科技公告截图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注意到，德勤的客户群体大多是行业“大佬”。Wind数据显示，德勤2019年度审计的A股上市公司包括药明康德、招商蛇口、海康威视、中国铁建、金地集团、长城汽车、招商证券、工商银行、中国国航等。

此前，德勤曾经凭借审计创新，斩获会计师与国际会计公报颁发的“2020年度审计创新大奖”。

德勤官方微信消息显示，德勤中国的战略一直是审计、税务与商务咨询、咨询业务“三驾马车”并驾齐驱的发展模式。德勤的审计业务在中国位列第一梯队。在中国，目前审计、税务与商务咨询、咨询业务“三驾马车”的业务占比大概是40/20/40。但是由于市场的成熟度不同，所以咨询业务和税务与商务咨询的增长比审计业务的增长快。

不过，德勤在中国市场审计业务的收缩也备受关注。

据多家媒体报道，从2019年至2020年，德勤中国辞任了百余家港股公司的审计业务。根据中注协数据，德勤2019年度“百强”排名由2018年度的第二位降至第三位，收入也由44.6亿元降为41亿元。

彼时，对于这些变化，德勤中国首席执行官曾顺福在今年1月接受《中国经营报》采访，回应“辞任了百余家港股公司的审计业务”时表示，“德勤中国辞任上市公司的原因有很多，具体可以参考有关公司的公告。这些都是通过友好协商作出的决定，当然其中大部分是审计费用的原因。此外，曾顺福表示，德勤对自己的审计水准和价值有充分自信，在审计资源有限、工作量持续增加的背景之下，自然希望审计费用也相应有些调高。双方均有自身的立场和角度。

那么，在此次举报事件之后，德勤的审计业务是否也会受到新的影响？

对此，有券商资深人士向记者分析称，德勤此次的被举报事件，可能会在品牌形象层面产生一定影响，但尚未产生经营层面的影响；如果员工举报内容确实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存在，则印证德勤在审计过程中存在审计不规范、职业道德方面的问题。但德勤在审计过程中的违规程度如何，除了要调查举报内容的真实性和严谨性，还取决于监管层的态度。对于此次举报事件，监管层是否会对德勤进一步调查，德勤的业务是否会受到影响，值得持续关注。

监管层已对举报事项核查 律师：依据标准筛查法律风险点

目前德勤内部举报事件尚未有明显定论，但监管层已经发声。

证监会新闻发言人高莉2月5日表示，已关注到相关信息，地方证监局也接到了有关举报，已经安排对举报事项进行核查，也要求相关机构内部自查，后续情况将持续跟进。

新华微评栏目2月5日发文指出，会计师事务所德勤内部曝出一份举报PPT引发广泛关注，据称涉及多起违规审计，牵扯多家上市公司。对此，相关监管部门应高度重视，不置身事外，要及时介入，锁定线索，固定证据，一查到底，不姑息、不手软，坚决维护审计的严肃性、可信度。

图片来源：网页截图

谈及德勤被举报事件，北京市盈科(深圳)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朱逸聪律师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如果被举报的内容是真实的，可能是德勤内部管理出现了问题及法律风险防范意识不足导致。

朱逸聪律师还表示，会计师事务所在审计业务中可能会承担行政责任、民事责任及刑事责任。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涉及会计师事务所在审计业务活动中民事侵权赔偿案件的若干规定》第4条规定，会计师事务所因在审计业务活动中对外出具不实报告给利害关系人造成损失的，应当承担侵权赔偿责任，但其能够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除外。

此外，目前《刑法》规定承担刑事责任的主体是会计师，不是会计师事务所。《刑法》第229条规定的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及出具证明文件重大失实罪，其违法主体都是承担审计服务等职责的人员。

而从行业层面看，加强事务所内部管理、树立法律风险防范意识对会计师事务所的经营和发展至关重要。在会计师事务所防范法律风险层面，朱逸聪律师提醒称，注册会计师要增强法律意识、会计师事务所出具报告等文书的全流程要树立法律风险意识，事务所内部设立法律风险防控部门，建立法律风险防控流程等。

对于会计师事务所内部的法律风险的评估，朱逸聪律师认为，最为关键的是明确法律风险类别、等级和审核标准。在进行法律风险分析时，要分别对不同类别的法律风险进行识别，要做到刑事、行政法律合规，民事上不存在侵权、违约风险；法律风险有大有小，对于会计师事务所而言，可根据实际情况划分风险等级；对于审核的标准，会计师事务所的法务可通过实践情况，总结审核标准，依据标准筛查法律风险点。

信任危机之下 行业何去何从？

德勤内部举报事件不仅受到资本市场和监管层的关注，也引起业内人士对于审计行业的深度思考。

事实上，近年来，审计机构执业过程中“漏洞”引发的信任危机，被持续关注。

2019年上半年，*ST康得百亿元存款“失踪”，让审计机构瑞华饱受质疑，业务受到强烈冲击。2019年7月，瑞华被证监会立案调查。此后，近300家上市公司与瑞华解约，上千名会计师“出走”，不断有合伙人退出。

知名财税审计专家、资深注册会计师刘志耕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在未经权威机构据实际情况作出结论之前，对举报所涉及的问题依然需要保持谨慎。

刘志耕表示，如果举报内容属实或绝大部分属实，应该引起其他会计师事务所的反思和整改。另一方面，该员工的举报内容还可能引起其他审计机构员工连锁举报的情况，这将会让注册会计师行业进行深度的反思，给整个审计行业带来警示，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加速提升审计机构的执业规范度，从而推进行业发展。

对于举报中的“放飞机”行为，有人谴责，也有人无奈称：这是审计行业默认的潜规则，“不放飞机，活干不完”。

一位执业注册会计师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出现“放飞机”情况的原因很多，其中审计收入分成不合理或是很重要的原因。他表示，一个审计项目的收入大头大多被合伙人等拿走，项目成员特别是底层员工能分到的钱占比不高。不少“低薪”人员处于熬夜加班的状态。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栏目上看到，“加班”、“不给加班费”成为会计师事务所员工投诉的主要关键词。

另一方面，刘志耕强调，目前，虽然审计准则体系在不断修订完善。但该举报事件也让行业人士深度思考以下问题：如何加强对审计行业一线执业人员的职业道德、诚信建设；如何将审计准则的规定真正在实际应用中贯彻、落实到位；如何协调、解决好审计项目中各级执业人员在各审计环节的职业责任问题；如何调动、处理好各级执业人员在不同审计环节的责任担当问题；如何防范执业人员在执业过程中的消极应付情况。

一位研究审计行业的券商人士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员工群发50页PPT，举报德勤违规”事件，从某种程度上，也侧面反映了审计从业人士的道德恐慌心态。必须有更多的从业者敢于站出来直面问题，才能让审计行业更加规范、严谨。

一位读者在一篇关于德勤被举报的新闻下留言“希望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规则才可以慢慢被改变。”（每经记者李少婷、宋可嘉对本文亦有贡献）